影評：《絕對公平》的不公平

問大家「想要的生活是什麼樣？」回答多半是「好吃好睡好玩」，所以理論上，大家應該可以努力把社會變成這樣吧？建造夠多的住宅給大家住、生產夠多的食物給大家吃，剩下時間大家就能去玩樂、旅遊，聽起來不難，那為什麼人世間的問題這麼多呢？

這個理想世界的問題就在於，如果讓大家都好吃好睡、資源都平均分配，那人類就沒有「大」的東西了，比方百貨公司、遊樂園、摩天大樓、郵輪、飛機等等的這類東西，都需要大量的資源集中才可能建造的出來，而如果要大量資源集中，那就無法平均分配，有些人勢必分到的比較少，也就讓分工變得不再公平。

現實世界就是一個不公平的社會，資源會向某些地方集中，所以即使你自認想法、行為是正常的，也很容易被社會的現實運作牽往到你不想要的方向。

《絕對公平》（Play Fair, 2023）這部片裡，主角 Luke 跟 Emily 這對情侶在同一家基金公司上班，兩個人都是證卷分析師，但因為公司禁止辦公室戀情，所以他們沒有讓同事知道彼此在交往，一段時間後， 兩人因為感情好、工作也沒問題，Luke 就跟 Emily 求婚了，在求婚時 Luke 說了這樣的話：

「我愛死妳了，妳是我的一切。」

「我保證，如果我們要結婚，我們就要好好維繫。」

女生聽了感動萬分，隔天迫不急待跟爸媽公布喜訊，等到了公司又發現，最近即將有一個高階經理人的空缺，Emily 耳聞被提拔的人將會是自己男友 Luke ，於是就很開心地跑去男友講，兩個人覺得一切都太美好了，考慮要不要找機會來跟大家公開要結婚的消息呢？

男生志得意滿，覺得也不要冷落老婆，於是對女生說：「等妳之後也升官，大家就不會說我們的閒話了」。

結果當天半夜一通電話打來，居然是老闆叫女生去酒吧談公事！女生莫名其妙，赴約後才知道老闆早就默默觀察到她的能力，決定要把高階經理人的位置給她。

Emily驚訝明白：原來真正升官的是她自己！

女生回去後忐忑不安，既開心自己備受肯定，也擔心男友聽了會失落，而男生的確失落了，雖然強顏歡笑，但隨即開始感受到一切都跟過去不一樣了：女友有了自己的辦公室、從此變成自己的上司、自己在公司的升遷遙遙無期、而其他同事還謠傳 Emily 是不是靠上床才得到這個職位？

男生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但講不上來，想了半天後問女生：老闆到底有沒有對她意圖不軌？

Emily 回答說沒有，然後為了安撫男友，就跟 Luke 說「接下來一定也會提拔他升遷」，但男生還是心裡面過不去。

請問，男生為什麼心裡會過不去？

Emily 不是答應嫁給他嗎？而且還變成了高收入主管，也沒有被老闆騷擾，還答應要幫 Luke 下次升遷，這樣不是一切依然順利嗎？那 Luke 為什麼心裡過不去呢？

因為「一切都變得無法掌控」。

Emily 怎麼變成主管的、變成主管後要做什麼，Luke 完全不知道。

在這種競爭激烈的公司裡，不名原因變成主管的女友說可以幫自己升遷？聽起來令人心慌。

而男女糾葛方面，除非有24小時監視器畫面跟對話錄音，否則又怎能判斷女友跟老闆到底有沒有問題呢？

原本還是小職員的時候，Emily跟Luke所面臨的情境是一樣的，兩人都要努力上班，都要跟同事競爭，也都沒有什麼特殊資源或機會，兩人有的就是「彼此的感情」跟「對未來的期待」：希望能多賺一點錢，也許買個車子房子、結婚生子之類。

但就在女生升遷的那一刻，這整條路線都被改變了。

Emily 可以動用龐大的資金、可以參與公司決策、可以跟其他高層一起活動，處在一個 Luke 沒辦法參與的世界，而即便 Emily 跟老闆推薦Luke，老闆卻說 Luke 之前曾虧損過一大筆資金，而且還是靠關係才進來公司的，絕不會考慮他，這就等於把Luke在這家公司的前途完全封死了，但這種話Emily無法對Luke說。

而Luke怎麼面對心中的不適呢？

他跑去買了一套成功學的書，想要讓自己增加某種「新知識、新能力」。因為在工作上，他能做的已經都做了，即便再選對幾檔股票，也不可能一下就賺到讓老闆震驚的利潤，所以他想說「能不能激發出自己什麼潛力？也許能影響同事、老闆？」

這當然是他一廂情願地幻想，但這種作法在社會上並不少見，市面上有很多成功學的書籍或活動，為什麼？

因為提升自己知識、形象、能力，的確能在某些方面影響他人，但多半是「小範圍」或「長期」性質的，也就是你花了一年半載，也許能讓親朋好友感受到你的變化，但這種能力依然無法馬上變現。

基金公司老闆每天看的是幾億上下的波動，賺的錢都是千萬元起跳的，那你增加了某種形象、某種氣息，這跟幾千萬的金錢有關嗎？沒有，所以自我提升在他們這個領域不起作用。

Luke 也隱約知道這些大概沒有用，於是跟 Emily 的爭執漸漸多了起來，最後他還是決定要搏一把大的，於是跑去跟 Emily 推薦一支股票，希望這支股票賺大錢能扭轉自己在公司的地位，結果 Emily 買了後虧了兩千五百萬美金，老闆氣得罵她髒話。

為什麼 Luke 在工作上這麼不順呢？

因為投資跟「運氣」及「對事物的想法」有關，摒除運氣成分，每個人面對同樣的資訊依然會有不同的解讀，如果你解讀的內容跟世局走向差距很大的話，那就很難預測未來漲跌。

比方，如果你去問三十年前的人：「請問未來的媒體有沒有可能都是做鬼臉、發怪聲的內容啊？」

大家一定告訴你「不可能」，因為在過去，只有精緻的內容可以上電視，人們無法想像「做白癡舉動還會有人想看？」而嗤之以鼻，那如果當時就有短影音的股票，大概就沒什麼人買，也就錯過了這個趨勢。

所以 Luke 他們公司的老闆雖然有錢，但並不自己去操盤，而是找一堆「能解讀趨勢的人」來分析、投資，然後老闆只負責「開除勝率小的人、提拔勝率大的人」來讓自己賺錢。

Emily 就是勝率大的，而 Luke 是勝率小的，但 Luke 有沒有贏過？有的，只是從多次紀錄來看，他讓公司賠的錢可能會大於賺到的錢，也就是他的分析能力沒有他想像的那麼好。

後來 Emily 親自選股，投了一把大的，把虧損的都賺回來，於是老闆又跟她言歸於好，同事們也佩服她的眼光，驗證了「Emily勝率高」這件事，在這個時候，Emily跟Luke就已經完全不是同一等級的人了，因為即使Luke有了Emily這麼大的資金可運用，還是會在一、兩次內賠光。

可是從Luke的角度來看並不是這樣，他不知道自己對市場的預感不適合投資，所以他還是堅信自己只差一個機會，於是他衝去找Emily，叫她趕快去跟老闆說要提拔自己，這樣他就能馬上證明自己的實力。

而在Emily的角度來看這非常荒謬，因為Luke才剛剛讓公司賠了兩千五百萬美金（八億台幣），怎麼會有任何理由能去跟老闆推薦這個賠錢經理人？於是拒絕了。

Luke不信邪，自己衝去老闆辦公室，跟老闆講了一段內心話，說自己年輕時就深深地被老闆啟發、從老闆身上學到很多東西、也奠定了人生方向就是要能變成像老闆這樣的人，希望老闆能給自己一個機會，然後他居然下跪！跟老闆表明自己有忠誠跟決心，一定會好好拚一把給老闆看！

但在老闆的角度看，眼前這個雙膝下跪、講一大串「無關金錢」的話的男人，就是曾讓自己賠了幾千萬美金的人，想趕走都來不及，還要給他機會？別鬧了。

至此，Luke的工作前途毀了，跟女友的關係也嚴重裂痕了，因為Luke既不能找老闆跟同事發洩，也找不到整件事的癥結在哪裡，買的成功學課程也沒用，於是就只能跟女友吵，說女友搶了他的機會，又說女友被公司的男人們給利用，最後Emily受不了，大吼跟他說：「根本不是搶不搶的問題，而是老闆早就覺得你是個魯蛇！早就想開除你了！」

Luke 聽了後，他的認知才終於跟現實對接上，但也因此發現「原來自己真的實力有問題」，最後離家買醉，連續幾天都不去公司，但他越想越亂，因為認知的一切崩解了，覺得：「那過去上班又在上什麼呢？過去期待能升遷又算什麼呢？通通都是假的還是怎樣？」

最後他又跑到公司去大鬧、亂講話，跟老闆爆料說 Emily 怎樣虛假之類的，但這時，已經沒人把他當一回事了。

就這樣，一對在高收入公司上班的小情侶，原本看似前景大好，只因為女生被升遷，就導致一切地瓦解，怎麼這麼慘呢？有沒有什麼地方可以換個做法而扭轉呢？或許有的：

1. 接受另一半的成功，就是自己的成功。

如果Luke乖乖地繼續當一名基層分析師會不會好一點？會，甚至如果他覺得這樣上班尷尬，他也可以轉換跑道，因為如果彼此感情好，老婆賺很多錢回來，不也依然兩個人能一起享用嗎？何必非得要「兩個人平起平坐」或「兩個人賺一樣多」呢？

Emily一開始以為是Luke要升遷時，是真心替男友開心，但Luke知道是女友升遷後就心懷不滿了，因為他腦中裝了一種思維是「男生一定要有一片天、要在主導位置」，問題是，這個領域就不是Luke的天，他就是沒辦法成功，所以他的心態設定錯誤，導致了他後面走的每一步都錯了。

2. 感情的承諾，就該是一個承諾。

Luke求婚時說：「妳是我的一切。」以及「我保證，如果我們要結婚，我們就要好好維繫。」

這兩句話理應是Luke從此以後的互動準則，日後不管做什麼都應該要想起自己給過這種承諾，但他卻沒有做到，這我們稱為「誤判的承諾」，因為年輕時，大家的經歷有限，所以對未來沒什麼特別的想像，誤以為「如果每天都像是今天、昨天這樣延續，那自己不但駕輕就熟，而且一定能給伴侶很好的對待」，進而誇下海口說出什麼：

「我一定會好好珍惜妳」或「我一定會好好疼你們家女兒」這種大話。

等婚後不順時才發現根本沒有能力處理情緒或跟伴侶好好互動，最後就鬧翻、離婚。

如果按照Luke的承諾，他可以選擇支持女友、可以當家庭煮夫、可以幫女友分憂解勞、可以幫女友打理生活、可以當女友的後盾，但事實是，他在講求婚承諾的心理狀態純粹是：

「我們都有份工作、還有求婚戒指、等我以後賺了錢或升了官，我一定會記得要買點禮物給妳、給妳物質上的享受。」

而 Emily 升遷後，兩人物質生活上完全沒問題，但 Luke 每天上班心不甘情不願，跟女友相處也愁眉苦臉、提不起勁，表示什麼？表示他做的承諾是超出他能力範圍的！他做不到「把女友當作一切」，那他也就不應該講那些承諾。

這也是所有離婚的人的共同問題，請問大家，哪一場婚禮沒有看黃道吉日？哪一場求婚男生沒有講一大串誓言？都有吧，那請問效力在哪？都沒效？那就只是做做樣子而已。

除非對世界、對人，有一定的了解，否則我們很容易做出誤判的承諾。

3. 個人力量有限、豪氣無法干雲

很多人的心態跟Luke是一樣的，都想要搏一把大的、一次翻盤，或希望有一個「神仙老人」能辨認出自己是個人才，為什麼呢？因為社會的資源已經向某些地方集中，你靠個人慢慢賺小薪水根本比不上房價上漲或資金的流動，無法撼動大局。但工作是講求績效的，你有能力賺錢才會被提拔，光靠講幾句豪氣深情的話，對老闆來說根本無關痛癢。

看看他們公司的其他高階主管，每個都是討厭的嘴臉，但就因為這些人很會分析、很能賺錢，所以老闆還是會重用他們。如果你不喜歡這種人，那當遇到一個「你喜歡又有資源的人」的時候，不就更應該好好把握嗎？

所以當Emily被提拔，資源向 Emily 集中了，Luke 就不該再去拆分 Emily 的資源，因為他們婚後資源會共享，這不就是最理想的狀態嗎？如果 Luke 在這家公司真的等不到機會，那換工作也會是比較好的選擇，而不是選擇玉石俱焚。

4. 有了安全感比什麼都強

很多故事都是當人有了資源、有了財力後就開始不安於室，然後感情大亂，但 Emily 在片中的設定是一個專情、專注於工作上的人，所以如果 Luke 夠了解她，就應該安心一點。

或者，如果 Emily 發現 Luke 沒有安全感，那她也可以跟 Luke 多溝通討論，這牽扯到人腦的一個現象，就是「愉悅感互換機制」，許多愉悅感可以互換，比方「爸媽請你吃飯 VS 朋友找你唱歌」，你可能覺得都不錯。但如果是「爸媽今天分配遺產 VS 朋友找你唱歌」，那唱歌的快樂顯然比不上分遺產的快樂。

同樣，「辦公室偷情 VS 加薪一千萬元」，顯然加薪一千萬元更有吸引力。在這部片中，他們老闆每天都是死人臉，只有 Emily 投資成功的那一天、賺了幾千萬美金時，老闆稍稍微笑了一下，因為在這種情境下，人類的情慾都是小打小鬧，根本比不上「又賺了一千萬」來得過癮。

而當 Emily 有這種賺錢本事的時候，她也不需要靠什麼偷情才能升遷了，如果真的遇到職場騷擾，她大可以去別的公司一展長才。

就像在脫衣酒吧的橋段中，其他男人開了黃腔，但 Emily 完全不怕，因為她已經跟大家平起平坐，她的賺錢能力可以影響公司發展，如果誰惹她不開心，導致公司虧損了，老闆一定會揪出元兇，所以那些男人不會為了一點情慾就跟自己的薪水過不去，除非 Emily 自己想搞怪。

在「安全感」這個部分，他們本來沒什麼問題，但就因為女生升遷了，權力加美貌讓 Luke 覺得「自己彷彿配不上她了」而感到不安，這個不安感無法消除，就在腦中無限滋長，如果當中真的讓Luke看到什麼鹹濕簡訊，說不定會鬧出人命了。

5. 事情做絕就無法挽回

整段感情走向毀滅，就是因為 Luke的 舉動越做越絕。就算女友升官了、賺大錢了、沒有拉自己一把，又怎麼樣呢？有必要把女友給毀掉嗎？

Luke 大可以生悶氣、摔盤子、逃家不歸、或冷暴力，但他卻決定做各種毀滅性舉動，一下破壞公司生意、一下破壞女友名聲，那這樣以後還有人敢用他、敢跟他相處嗎？很難吧～

所以 Luke 並沒有真的在解決問題，而只是想解決他自己的情緒，但選的方法通通都錯了而導致無法扭轉，即便到最後他哭了、跟 Emily 道歉、承認自己有問題了，卻也因為把事情都做絕而再也沒辦法繼續。

這部片之所以拍得好是因為，它成功濃縮了許多感情問題在那幾天的劇情當中，一對金童玉女走向決裂、男主角在短短幾天內就發瘋崩潰，但你在觀看時卻不感到突兀。現實中，這類情緒或憂鬱不安是需要更多刺激事件跟更長的時間才能醞釀出來的。

你可以留意男主角每次的神情變化，不論是得知自己沒升遷，或看到女友買了禮物點心回來，或看到女友跟他大吼說老闆早就看他不爽時，他都把各個階段的情緒都很豐富又細微地呈現出來，從意氣風發一步步走到崩潰，漸漸地連動作都控制不了，非常傳神！

而他們老闆的死人臉也讓你感受到「富豪」沉悶的壓力，緩慢的講話跟眼神彷彿在傳達「你們其他人都沒有任何重要性，只有賺錢才是我關心的」。

能夠兼具劇情、流暢度、演技、氣氛鋪陳，還能傳達如此多隱晦的社會現象，《絕對公平》是難得的好片，非常值得我們人生借鏡，列為人生必看的片。